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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人生留白处--宋词的易读与不易读

来源:北京晚报

时间:2021-09-23

  《头上花枝照酒卮》 王这么 著 陕西人民出版社

  ▌王这么

  上初中的时候,市面上流行港台武侠小说。那些不畏强权与世俗,纵马江湖,快意恩仇的故事,在一个小女生的头脑里飞扬、沉落、发酵,以一种奇妙的方式,影响了她未来的人生走向。怎么想得到呢,我,居然是从武侠小说而喜爱上诗词的。在古典文学素养深厚的金庸、梁羽生等老辈武侠作家的笔下,诗词歌赋,总是信手拈来,恰到好处。我总是把它们摘抄在一个小本子上——那时候,同学们人人都有一个小本子,有人抄流行歌词,有人贴明星照片,还有人摘录中外名人名言、抄诗,或自己写诗。有一天,我从一本我已经忘了名字的武侠小说里抄到了一首署名贺铸的《六州歌头》:

  少年侠气,交结五都雄。肝胆洞,毛发耸。立谈中,死生同。一诺千金重。推翘勇,矜豪纵。轻盖拥,联飞鞚,斗城东。轰饮酒垆,春色浮寒瓮,吸海垂虹。闲呼鹰嗾犬,白羽摘雕弓,狡穴俄空。乐匆匆。

  似黄粱梦,辞丹凤;明月共,漾孤蓬。官冗从,怀倥偬;落尘笼,簿书丛。鶡弁如云众,供粗用,忽奇功。笳鼓动,渔阳弄,思悲翁。不请长缨,系取天骄种,剑吼西风。恨登山临水,手寄七弦桐,目送归鸿。

  这首词的前半阕,我觉得我能懂,而且很向往那种人生。后半阕就看不大懂。等基本上看懂了的时候,倏忽已是三十年之后,自己也到了贺铸写这首词的年纪。也已经知道了,贺铸不是什么侠客,他只是个生活在宋朝的一个中年秃顶的不得志文人。

  最开始,阅读是纯粹而漫无目的的,像在海边捡起好看的贝壳,在花园里随手摘下带露水的鲜花。我喜欢飘逸的李白,喜欢诡奇的李贺,喜欢唐诗里的“出寨曲”、宋词中的豪放派。青春盛大,年轻人的心里,自有无穷的冲动和力量。古典的世界,诗的世界,现实的世界,无限广阔的未知画卷,就在眼前,就在脚下展开,觉得能走到无限远的地方。

  二十来岁,终于开了窍,要谈恋爱,我总是失恋。当男生们不再是可以互相拍肩膀嬉戏打闹的好兄弟,他们就长成了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生物。我还跌入一场暗恋。暗恋无疾而终,但又一个意外的收获是:我爱上了姜夔的词。着迷于白石词中清冷、绝望的悲剧感——已经失去,永远得不到,永远不再来。想要触碰,一指的距离,隔着千山万水。

  这些失恋与暗恋,发生在安徽合肥。巧得很,一千年前,词人姜夔也走在这座淮水之南的城市里。他说,合肥很小,只是城中多种柳树,跟其他的地方不一样。柳色夹道,依依可怜,他喜欢这些柳树。其实,他是喜欢住在柳荫深处的一个女人。她是个地位低下的歌女,他是家道中落的读书人,穷,没有功名。他们注定走不到一块儿去。他们相爱了十几年,没有奇迹发生。离开之后,他用所有的余生去思念她,把她谱在他最擅长的“度曲”里。

  “肥水东流无尽期。当初不合种相思。”离开合肥以后,他用他的春风词笔,一笔一笔描画他在这个小城中的记忆。民间传说人死之后,魂灵要把他一生走过的地方重走一遍,拾起自己所有的脚印,才能够转世。姜夔关于爱情的词句,就像一个寂寞的魂灵,在长街上,在庭院中,在江湖上,在梅边,在柳下,一步一步地,俯拾自己一生的脚印。来自千年之后作为读者的我,和他如影随形……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。对古典文本的阅读,原来可以是这样无缝接入的。

  古典“诗教”的文学传统下,文学承载很多道德教化意义。文以载道,诗以言志,诗和文,写的大都是我们人生中要放在明面上的东西。“词体”却不一样。它一开始是娱乐的,消遣的,人们用它抒发人生的闲情余兴,这就决定了,它常常并不那么严肃和“正式”,而更倾向于一种当下的、情绪性的表达。生命中复杂、微妙、难以形容的情绪,古人用一个词来表达:“闲愁”。连铁骨男儿辛弃疾都说:“闲愁最苦”。这闲,并不是真的闲,而是让人从日复一日的生活中,逃逸出来,突然醒觉到自我意识的存在,从模糊到鲜明,尖锐得令人神经颤栗,难以名状。

  如果说人生是一本书,事业、名望、道德、理想、家庭……这些我们都会精心设计到封面上,书写到正文里,多的是道德文章、铿锵诗篇、传奇故事。而词,它是写在书页边上的,是写在作者人生中的留白之处。

  比如说,贺铸的那阕《六州歌头》,在整个北宋词坛上,是独特的存在。它拥有这个风流时代里少见的豪侠气,和英雄失路的悲郁。贺铸是政治边缘人,他是武将之后,兼外戚之家,在崇文抑武的宋朝,按照祖宗家法,一生只允许从事被瞧不起的武职,空负了满腹学识和锦绣文心。这就决定了他人生的追求和苦恼,跟大部分正经文人出身的词作者不一样。《六州歌头》的创作时间,是在宋神宗开边扩土失败、含恨而逝之后,继任者与西夏媾和,施行“绥靖”政策。这个政策,是当时主流文人政治集团的共识。贺铸呢,却在独自唱着反调。他“请长缨,系取天骄种,剑吼西风”的心愿,现实中并无人理解。断无蜂蝶慕幽香,红衣脱尽芳心苦,是这种身份与政治理想的边缘感、孤独感,塑造了他兼骚雅与侠气于一身的文学人格。

  再看晏殊。少年得志的神童,盛世里的太平宰相,富贵风流之极。他却说:人生就是苦厄的大集合,无论你怎么谨慎,都不能避免。他的生命里充满了矛盾:他爱热闹,座上常有客,杯中常有酒;他温厚、包容、爱才,一个时代的英才都出自他的门下;但生命的晚年,他却任凭自我陷入被全世界抛弃的悲凉中去。他在小歌词中唱道:“满目山河空念远,落花风雨更伤春。不如怜取眼前人。”这歌声初听散漫,再听黯然神伤。这个谨言慎行了一生的人,他所有不能与外人道的挣扎、眷恋、忧惧、无奈、孤独……以及如何去面对这一切、如何自我消解,最终,都融入他珠辉玉映的词作中了。

  所以宋词易读,也不易读。易读的是它文字之美,不易读的是它背后的人,背后的情与事。读懂它们,需要保持一颗细腻敏感的心,还需要用足够的人生经历去消化。然后,你可能会发现,写词的人,被写在词里的人,和千年后作为读者的我们,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。中国文化是一个持续数千年未曾断绝的过程,人事代谢,往来古今,古人、今人,我们的血肉生长在同一条文化根脉上,表达感情的方式,考虑问题的视角,人生的迷惘,这些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改变。从同样汹涌的生命之河蹚过,在永远喧嚣无常的世界行旅,他们的“有所思”,也是我们的“有所思”;他们的“行路难”,总是我们的“行路难”;他们想要的“清平乐”,仍然是我们向往的“清平乐”。

原文链接:

https://bjrbdzb.bjd.com.cn/bjwb/mobile/2021/20210919/20210919_016/content_20210919_016_1.htm

(责任编辑:张旭敏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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