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北京晚报
时间:2018-04-03聂璜《海错图谱》中的人鱼
公元423年的春天,永嘉太守谢灵运出游。他沿着沐鹤溪信步而行,两岸山水奇秀,草长莺飞,真令人目不暇接。溪边忽有两名女子在浣纱,走近细看,这两个女子生得容貌娟秀,俨然是越女西施的重现。
谢灵运是当时最优秀的诗人,此情此景,他禁不住吟诗一首:“我是谢康乐,一箭射双鹤。试问浣纱娘,箭从何处落?”两个女子听了,不予理睬。谢灵运又做一首:“浣纱谁氏女?香汗湿新雨。对人默无言,何自甘良苦?”这首诗的挑逗意味更加明显,但听得二女吟道:“我是潭中鲫,暂出溪头食。食罢自还潭,云踪何处觅?”话音刚落,两位女子就消失不见,但见青山隐隐,烟水茫茫,佳人的踪迹无从寻觅,谢灵运只得怅然而归。
细看这则出自《太平广记》的故事,是两个鲫鱼精撩拨起了谢公的情欲,在中国的志怪中,多有鱼类化为人,与红尘中人相爱的故事模型。谢灵运遇到的鲫鱼精还算是善类,转瞬即逝,其出场仿佛只为了道破自身的秘密,而诗人的轻佻,也使她们见识到了世间的污浊,遂转身离去。
同是《太平广记》中,还有鱼变为男性,努力融入人类社会的故事。三国东吴的余姚县有个百姓叫王素,他有个十四岁的女儿,貌美无双,王素甚是爱惜,舍不得把女儿嫁出去。忽然有一天,来了一个求婚的少年郎,“姿貌玉洁,年二十余”,这个年轻人自称叫江郎,愿娶王素的女儿,王素夫妻见这个少年生得貌美,便把女儿许配给了他。转过年来,江郎妻怀孕,到了年底,产下一个绢囊式的异物,用刀剖开,里面满满的都是白鱼子。王素夫妻怀疑江郎不是人类,趁夜间江郎就寝以后,把他的衣服藏起来,这些衣服,都隐隐有鳞片的纹路,细看又有光华闪烁。
第二天早上,江郎起床找不到衣服,大声咒骂,家人赶来观看,见床下有一条六七尺的白鱼正在挣扎,王素急忙上前将鱼砍断,扔到了江中,王素的女儿后来也改嫁了。看来,跨物种的通婚是不被祝福的,鱼精遭到厌弃,融入人类社会失败,而且还丢掉了性命,虽然有神通变化,却也算计不过人类。
还有一种水中怪物,介于人和鱼之间,难以归类,更像是博物学层面的未知物种,这种生物叫做“海人鱼”,林坤《诚斋杂记》载:“海人鱼状如人,眉目口鼻手足皆为美丽女子,无不惧足,皮肉白如玉,灌少酒便如桃花,发如马尾,长五六尺,临海鳏寡居多取养池沼。”这里出现的海人鱼,是一种与人几乎完全一样的生命体,几乎看不到鱼的特征,而且是“美丽女子”,所不同者,她们可以和鱼一样生活在水中,所以沿海地区的单身渔民多抓来这种人鱼养在池塘里,以备不时之需。
据《徂异志》载,北宋的使臣查道出使高丽国,在海上遇到了这种海人鱼。某日傍晚,查道的使船停泊在一个不知名的海岛,忽望见海岛沙滩上有一个女子,“红裳双袒,髻发纷乱,肘后微有红鬣”,查道命水手用竹篙将这个女子扶到了水中。女子到了水中,向查道施礼,随后不见,原来她是搁浅在沙滩上。水手不认得这是何物,查道俨然是个潜伏已久的博物学家,他说:“此人鱼也,能与人奸处,水族人性也。”
清代画家聂璜在《海错图谱》中绘制过海人鱼的画像,或是出于某种道德禁忌,他画的人鱼是雄性,四肢皆有,皮肤黑色,头发金黄,眉目鼻眼都和人相似,所不同者,人鱼的后背有鳍,臀后有短尾,手指之间有连蹼,在风雨交加的夜晚,海人鱼还会“骑大鱼随波往来”,看起来它们的生命活力还是极为充沛的,这也是一番血脉贲张的海洋风貌。或许,在未知的海洋深处,真有这样一支人类的远亲,它们早已退守海洋的深处,处处躲避着人类。
在民间秘密传递的人鱼相恋故事,也出现在戏曲中,越剧的传统剧目《追鱼》就是人和鲤鱼精的一段奇缘,故事说的是北宋嘉祐年间,应天府有个书生名叫张珍,父母在世时,曾与丞相金宠女儿金牡丹指腹为婚,不幸的是,张珍父母双亡,不得不千里迢迢来金府投亲。不料金宠见他衣衫褴褛,很不高兴,就借口“金家三代不招白衣女婿”为由,命他在碧波潭前书房攻书,等考中状元,方能完婚。张珍只得答应下来。其实金宠见张家败落,便想赖掉婚约,从此婚事再也不提及。哪知碧波潭里有一只鲤鱼精,她见张珍多情,而金宠和女儿嫌贫爱富,心甚不平,便化身为一个美丽的姑娘和张珍相爱。后来金宠得知,请来张天师捉拿鲤鱼精,鲤鱼精发起大水,仍不能取胜,幸有观世音菩萨前来搭救,鲤鱼精忍痛剥下三片金鳞,丢弃千年道行,变成了没有法力的凡人,和张珍结为夫妇,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。《追鱼》还曾拍摄为电影,由越剧名家徐玉兰、王文娟主演,鲤鱼精对爱情大胆追求,付出了巨大代价,而又丝毫无悔,这一艺术形象也受到人们的喜爱。同样也是大团圆的结局,击中的却是像金家父女一样嫌贫爱富的势利之辈,这就是戏曲的教化意义。穷与达之间的阶层差异,导致难以结合,与异类鲤鱼精的结合反倒不难,这真是莫大的讽刺。
人和鱼相恋的故事绵绵不绝,从上古时代面目可怖的半人半鱼的精怪,到美貌智慧勇敢的女性形象,鱼精走过了漫长的演进道路——世间有太多的不堪,对美好人性的诉求也开始在鱼精的身上层层叠加,从某种意义上来看,在鱼的身上,得以豁然洞见人类的龌龊,亦照见世道人心,人鱼相恋的故事正是对罪恶的讽喻。(盛文强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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