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非卧即行”王安石
来源：北京晚报
时间：2018-12-04渔家傲
平岸小桥千嶂抱。揉蓝一水萦花草。茅屋数间窗窈窕。尘不到。时时自有春风扫。
午枕觉来闻语鸟。欹眠似听朝鸡早。忽忆故人今总老。贪梦好。茫然忘了邯郸道。
我喜欢“揉蓝”色。
诗学的范畴有许多，意象、意境、神韵、禅语、赋形、体物，种种不一。体物的格调似乎最低，只不过是把存在于现实中的事物描摹清楚，与想象力无关。但连这最最基础的诗学也日渐式微，如同揉蓝色被遗忘在了古诗词里。
“凡染大抵以草木而成，有以花叶，有以茎实，有以根皮，出有方土，采以时月。”取蓼蓝草的茎叶为染材，浸揉所得的颜色即为“揉蓝”，这是一种带着草木生命的颜色，不是鸭跖草漂染成的浓而沉静的露草蓝，不是亚铁氰化钾和三氯化铁反应生成的用在青花瓷上的普鲁士蓝。“织为云外秋雁行，染作江南春水色”，揉蓝，共江水一色。“泼黛揉蓝画不成，暝色仍含紫”，“山色揉蓝深染，波影青铜新铸”，“山色挼蓝小雨中”，它也近乎于黄昏或阴雨天的山色。
“一江春水碧揉蓝，船趁归潮未上帆。渡口酒家赊不得，问人何处典春衫”， 这是江上人家院墙上的一首无名诗。《观林诗话》记载，王安石路过时看到了这首诗，怦然心动，“深味其首句，为踌躇久之而去”。这七绝里描写的原本是个痴人，被不肯赊酒的掌柜呵斥出来，竟巴巴地问人哪里可以典当了他的春衫——春来的好处颇多，天气暖和了，衣裳不要也罢。王安石也是个痴人，因为这院墙上的无名诗动了诗兴。回到茅屋，午觉醒来，铺纸研墨，也以揉蓝起笔。但他毕竟不是那贪酒的凡人，心事并不简单。草木染的蓝色在他心里晕染开来，浸湿了一些沉积心中风干已久的情愫，写着写着，今昔交错，恍如隔世。
萦绕繁花芳草的江畔，群山怀抱之中，他的茅屋安睡于竹林里，是“竹里编茅倚石根”。无人，纤尘不染。午觉转醒的刹那，林中的鸟啼婉转，清越动人，初醒的困顿随之荡涤一空，仿佛许多年前骑马上朝时，令人振奋的朝鸡打鸣声入耳入心。那么多清晨，听着这样的打鸣声，他向最高的官场走去。林中鸟语，朝鸡鸣早，倚在枕上的他，一时不知今夕何夕。
一切，果真如此宁静吗？
叶梦得的《避暑录话》记载：“王荆公不爱静坐，非卧即行。晚卜居钟山谢公墩，畜一驴，每食罢，必日一至钟山，纵步山间，倦则即定林而睡，往往至日昃及归。”
不能坐，不能坐。一坐下，往日旧时光纷至沓来，旧事翻腾不息。十年寒窗，进士及第，上变法万言书不被采纳，二十六年屈居下位，拒绝了一个又一个诸如掌管马匹等厚禄却不能施展变法的职位。神宗继位，君臣风云际会，他终于等来了时机，大业虽可待却内外交困、阻碍重重。青苗法、募役法、保马法等种种改革正一一展开，一手提拔的下属吕惠卿却背信弃义。天大旱，反对派献《流民图》，称只要废除新法十天内必下雨。“王安石乱天下”的流言四起，一时间国家所有的祸事似乎都由他而生。于是他与皇帝看元宵花灯时被侍卫袭击，从马上摔下。平民也来当面顶撞他。儿子王雱为保护父亲，与谏官书信往来，碰触官场禁区，被指责后竟一病不起三十三岁便死去……最后，所有都落空了。等了一生的事情，竟然等到了时机，陷入低谷又东山再起，最终还是落败。巨大的起落与空无如何安慰？有机会实现却发现实现不了，是不是还不如从来没有试过？王安石想不通，他不能坐下来想，他非卧即行。
他一直走，一直走，在月白风清的夜晚，在倦鸟归巢的黄昏，回忆总是不请自来，一千遍扪心自问后，终于，忽忆故人今总老，茫然忘了邯郸道。新党、旧党，都老了；变法、守旧，皆与他无关。
一生负气成今日，岂是沧桑二字所能道得。外人皆道他此时，绚烂归于平淡，可这非卧即行的细节，流泻在生命深处……（陈更）
原文链接：http://bjwb.bjd.com.cn/html/2018-12/02/content_302156.htm
（责任编辑：桑爱叶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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