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北京日报
时间:2019-11-01范昕
夏天是一年当中最为繁茂的季节,无数的大树从地下吸吮丰沛的汁液,经由树干,流向树枝,流向每一个叶片,汇聚成无穷尽的深浅浓淡的绿,形成一团又一团的绿云。所有的植物都沉默,它们全神贯注地细细地品味一年当中最为丰厚殷实的营养,它们的内心充满了妥帖的愉悦,以至于每个叶片都闪烁着细微的光芒。终于喜不自胜的时候,便乐滋滋地开出美丽的花来。
在这样的季节里,带着无限的欢欣与喜悦,奔赴了岳阳城。迎接我的,是君山岛的绿树成荫,花草葱茏。君山岛小巧玲珑,四面环水,风景秀丽,植被也颇为丰富,山上到处都是茂盛刚毅绿意暗沉的树,椤木石楠、黑壳楠、金桂、柚子、香樟、乌桕树、枫香、石榴、白玉兰;还有在迎日晒、接风雨中肆意疯长的杂草,野生的商陆、元宝草、飞廉、野胡萝卜、益母草;四下的洞庭湖水中还有浩浩荡荡的芦苇丛。
然而印象最为鲜明的,是山上郁郁葱葱的绿树丛中,铺了满地橙黄色的落花,打缕成簇,一时无暇分辨到底是什么花。后来回想起曾经在绿城看到的合欢落蕊的模样,才恍然醒悟,应该是合欢,只是落地时间久了,变了颜色。
对合欢的记忆,其实年少时就有。早年住在乡下,村里的医生家就见过一棵这样的树,叶子的浓绿搭了朵朵轻柔的粉红,格外地与众不同,它是当时寡淡的乡下最美的风景之一,每次路过他家门前都忍不住多张望两眼。年少不知情愁,纯属天然的对美的好奇与向往。近几年才知道原来这树叫“合欢”,心里又是一惊——古乐府里经常有“合欢”“广袖合欢襦”“裁为合欢扇,团团似明月”,它指一种花纹图案,象征和合欢乐。原来它还可以做树的名字,并且有着更深的意蕴。
乐府诗中不仅有合欢的美好喻意,还有个特殊的称呼:欢。“攀条摘香花,言是欢气息”,欢,是六朝时女子对情郎的称谓。那么,男人怎么会有香花的气息?史载荀彧为人伟美有仪容,好熏香,久而久之身带香气。《襄阳记》载“荀令君至人家,坐处三日香”。《旧唐书》载“大历十才子”之一的李端曾有诗“薰香荀令偏怜小,傅粉何郎不解愁”。六朝男子重仪容,自是当时特殊的社会风气。然而爱一个人爱到闻到花香就联想到他身上的气息,也自是别有一番情痴。
六朝乐府中留下不少和“欢”有关的诗,写尽恋情中的欢愉和痴苦。“绿荑带长路,丹椒重紫茎。流吹出郊外,共欢弄春英。”恋人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欢愉,只有诗才能写得明白。“夜长不得眠,明月何灼灼。欲闻欢唤声,虚应空中诺。”相思痴苦,到了生出幻觉的地步,每次读到,都令人悄然动容。
古乐府的合欢,只是一种美好的喻意,并非指具体的合欢花。“欢”字在诗中的频频出场,也未必是在与“合欢”这一意象刻意保持一致。但毫无疑问的是,它们在抒情指向上都齐齐对准了情爱相思,让人不由在阅读的印象中平添了几分联想与遐思。
在这样丰厚细腻的文学背景的侵染下,合欢花也像是被卷裹进悠久文化传统的氛围,与情丝融为一体,结下了解不开的情结。纳兰性德有词:“不见合欢花,空倚相思树。”近人也有为它赋词:“三春过了,看庭西两树,参差花影。妙手仙姝织锦绣,细品恍惚如梦。脉脉抽丹,纤纤铺翠,风韵由天定”“最爱朵朵团团,叶间枝上,曳曳因风动。缕缕朝红随日展,燃尽朱颜谁省”。合欢的花朵的确惹人喜欢,它开在高高的枝头,轻盈温柔,像是恋人永远吻不够的亲吻,又像是能够随时飞身到温柔浪漫的只有两个人才懂的天堂。
在君山岛上,很是喜欢山中平和清静的气息,几乎没有碰到什么行人,很傲娇地生出整座山头都被我承包了的错觉,有种夜郎自大式的喜悦。彼时情境,山中四下无人,一个人看草看树看山看湖水,遇到这样的花,也是叫人心中默然欢喜。
从君山岛回来已经有几个月了,记忆中层层叠叠的,是茁壮茂盛的树丛,是漫山遍野周密沉厚的浓绿;是光芒万丈的阳光,是轻盈自在的漫步;是微微荡漾的花香,是风里淡淡的喜悦;是石榴花,是芦苇草;是辽阔的湖水与葱郁的山野,是湖水一样安宁的蓝天下青翠的绿树,是树下洒落了一地的合欢花。是在某一个莫名的节点,这一切都变得明亮而瞩目,暂时忘记我是生活在凡俗的尘世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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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责任编辑:常辰)